2025年10月18日,享譽世界的物理學家、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中國科學院院士楊振寧在北京逝世,享年103歲。
從美國石溪小鎮的中餐館到清華園的高等研究院,楊振寧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架起了一座連接中國與世界科學的橋梁。
借此,數不清的中國學者與他有了生命的交集,他們或貼近過楊振寧至純至真的性靈,或接受過他慷慨無私的關照。在接受《中國科學報》采訪的過程中,他們道出了楊振寧“以天下為己任”的士人情懷。
回憶潸然,精神永存。
“沒有人敢直白地說中國不好,因為有楊先生在”
1957年,35歲的楊振寧和李政道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時,丘成桐正在香港讀中學。他從報紙上看到這個消息,頗受震動,“當時一般都認為中國人拿不到諾貝爾獎,而楊先生他們的成功表明我們可以出人頭地,也有能力做出很好的學問”。丘成桐早已立下“做出不朽學問”的理想,而這一消息讓他信心倍增。
后來丘成桐的工作涉及楊振寧的規范場理論,對楊振寧的敬佩更甚。丘成桐對《中國科學報》說,規范場理論不只在物理上,也在數學上做出了非常基礎且重要的工作,影響了之后數十年乃至百年的數學物理發展。
而在當時,對多數中國學子而言,楊李二人更像是遙遠的巨人。他們真正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和了解作為一個普通人的楊振寧,是在美國長島北岸一個叫作石溪的小鎮。1962年,美國紐約州立大學在石溪建新校區。經過再三考慮,楊振寧離開了普林斯頓,打算為建造這所新的大學出力,他說,這會影響許多年輕人的未來。
石溪鎮上有一家中餐館,后來谷超豪、陳佳洱、葛墨林、閆沐霖、孫昌璞、薛康、蘇剛等一眾從中國到石溪訪問的學者都曾去吃過飯,而請客的總是楊振寧。
20世紀70年代后期,楊振寧積極利用自己的影響力為國內學者開辟國際交流訪問的途徑。“那個時候美國學術界骨子里面還是看不起中國人的,但正如楊先生對我們說的,美國人崇尚強者。”理論物理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葛墨林曾在口述回憶中說道,“在石溪,沒有人敢直白地說中國不好,因為有楊先生在。”
楊振寧就像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竭盡全力照拂著前來求學交流的學生和晚輩,對他們的請求幾乎有求必應。哪怕對方并未開口,只要他認為“有潛力”,就會主動幫忙聯系機會、提供資源。
葛墨林在《我知道的楊振寧》一書中寫道:“石溪的理論物理研究所經常會邀請各領域的世界知名科學家來做講座,楊先生鼓勵大家根據自己的興趣積極參與,與邀請來的學者進行討論,平時有問題也可以隨時去找他討論。在我印象里,只要提前預約,楊先生都會準時在辦公室等候我們。雖然我們每個人感興趣的領域不太一樣,但我們發現很多問題楊先生之前都考慮過,也做過計算,所以經常是我們正討論著某個問題,楊先生突然就打開抽屜,拿出一摞他之前算過的關于這個問題的草稿,讓我們去復印做參考。楊先生的柜子里分層存放著他研究過的各種問題的資料,在我們眼里,那簡直就是百寶箱。”
20世紀80年代,楊振寧在美國華人圈和中國香港地區募集經費,創立了中美教育交流基金會(CEEC),專門用于資助中國學者去美國開展訪問研究。據統計,一共有80多位中國學者在該基金的資助下到美國訪問研究,其中包括后來擔任過復旦大學校長的楊福家、著名數學家王元等。值得一提的是,這個基金不僅資助了物理學學者,還支持數學、化學、生物、醫學等學科的研究人員。這些受資助者中的很多人后來都成為國內學術界各領域的領軍人物。
一個物理學家為什么對經濟如此感興趣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金融學家陳平與楊振寧的第一次見面也是在石溪。他們是通過楊振寧的助手聶華桐相識的。
1981年,陳平師從美國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校區教授普里戈金,開始研究非平衡物理學、非線性動力學及其在復雜系統(包括生命、社會和經濟系統)中的應用。普里戈金是1977年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非平衡態統計物理與耗散結構理論的奠基人。
許多人都覺得普里戈金的研究很深奧、很難懂,而在與陳平的幾次對談中,楊振寧主動聊起普里戈金作的理論貢獻,談到其中的思想跟中國老莊哲學之間的淵源,講得頭頭是道。“我那時才知道,楊先生的知識背景真的非常寬廣。”
楊振寧很好奇陳平跟著普里戈金做什么,陳平回答是經濟學。“那時候我正在做經濟混沌理論研究,很前沿,知道的人也很少,我遇到的物理學家基本聽不懂。”陳平向楊振寧解釋經濟混沌理論模型及其潛在用處。“楊先生聽到我說把物理理論用到經濟學上,非常感興趣,也很支持我繼續做下去。”
“但楊先生真正關心的是,中國正在改革開放,國內的經濟到底怎么樣,中國經濟改革中遇到了什么問題。”陳平告訴《中國科學報》,楊振寧特別善于提問,他總是不斷地問,且問得很深。
陳平坦言:“跟楊先生討論經濟話題時,和跟文科出身的經濟學家討論的東西根本不一樣。他不是泛泛而談,而是結合歷史和數據,有邏輯、有理有據地談經濟。”
楊振寧好友、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原所長陳方正記得,楊振寧還發出過這樣的感慨:“物理學總是看起來很復雜,而一旦了解清楚,就會變得很簡單;經濟問題卻是越討論越覺得太麻煩、太復雜了。”
楊振寧對經濟問題的關切,理論物理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孫昌璞也有同感。有一次楊振寧和孫昌璞在中餐館邊吃邊聊,足足談了3個小時,主要圍繞中國經濟發展和科技發展。“楊先生對當時國內的發展形勢有很多獨到、深遠的見解。”
“他說,中國的首要問題是穩定發展,保持一二十年,中國會很厲害;他還說,人民幣快速貶值是一件好事,這將大大擴大中國的出口。但5~10年后,可能沖擊美國市場,到時貿易逆差會迫使人民幣升值。楊先生還認為,初期只有一些低端產品進入美國市場,一旦有一天中國的高端產品占據美國市場,中美之間的競爭和爭端必將發生,中國和中國人都要有思想準備。”
孫昌璞在和家人的書信中記錄下了楊振寧30多年前這些長遠的洞見,簡直就像他當時預言物理學發展新方向(如冷原子、量子糾纏和量子開系統)一樣準確。
“我認為楊先生是非常典型的中國文化里的知識分子——這區別于西方文化的知識分子畫像。”陳平強調,西方文化中的知識分子是細分領域的專家,而中國文化里的知識分子有一個鮮明特點是“以天下為己任”,對這些知識分子來說,成功就是要經世致用。
“在我與楊先生有限的對談中,他對社會問題的認識之到位、關切之深,超乎常人想象。他是科學家中少有的懂政治且敢說話的人。”
把為國出力的情懷化作務實、周到的關照
10月18日上午,陳省身數學研究所建所40周年發展論壇——校友專場在南開大學舉行。陳省身數學研究所教授葛墨林在致辭中,回顧了陳省身建立南開數學所、邀請楊振寧在數學所建立理論物理研究室的歷程,并多次表達了對兩位“大先生”的感恩之情。
遺憾的是,就在他面對南開師生講述那段充滿深情厚誼的故事時,作為主人公之一的楊振寧永遠地離開了。這也使得葛墨林的發言變得格外珍貴。
南開大學理論物理研究室是在楊振寧的直接領導下成立的,成立之初就確立了“立足南開,面向全國,放眼世界”的發展方針,成立后不僅邀請世界一流學者到研究室交流、短期任教,還組織了很多國際性學術交流活動。
葛墨林提到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細節。那是在1992年舉辦的“理論物理中的群論方法”國際學術討論會上,這是南開大學理論物理研究室第一次舉辦大規模的國際學術會議,當時有250余位國際學者出席。楊振寧事事親力親為,他除了為這次會議確定議題,邀請國際一流學者參會,還讓自己的秘書早早參與會議籌備,為會議捐贈了計算機、打印機和供茶歇時使用的咖啡機。楊振寧甚至細致地想到了會場窗簾,專門提醒注意窗簾的遮光度,以保證會場有適宜的光線。他還要求統一外國專家和國內專家的餐食補助,自己籌錢補貼差額。會議經費按照面值分成好幾沓,其中還有20美元的小額面值,因為他擔心國內換美元不方便,小額面值便于使用。
如果不是葛墨林的回憶,在場的人實在很難將安排咖啡機、調整窗簾、換零鈔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與這位諾貝爾獎獲得者聯系起來。但對楊振寧而言,為國出力的情懷有時就體現在這樣務實、周到、細致入微的關照中。當然,他做的遠不止這些。
“1971年,楊振寧先生第一個帶頭回國探親訪問,后來在美國到處演講、告知新中國的現狀,這很了不起。”理論物理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何祚庥告訴《中國科學報》,“楊先生做好了護照被扣留的準備,可以說他冒著極大的風險選擇回國訪問。當時國外并不了解中國的實際情況,他身體力行告訴更多人,中國并不危險,掀起了大批華裔學者訪華的熱潮。”
“楊先生正式回國之后,更是用盡一切力量為中國科學技術謀發展。他在清華大學建立高等研究中心,目的之一就是吸引國際頂尖人才歸國和交流。”粒子物理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陳和生說。
“比如,中國科學院院士、圖靈獎得主姚期智和中國科學院院士、密碼學家王小云。盡管王小云并非研究物理方向的,但楊先生意識到,密碼學的發展對國家有重要意義,因此也不遺余力邀請她加盟。還有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林家翹,繼楊先生回國后,也在清華定居執教,帶出了許多學生。”何祚庥表示。
2023年,楊振寧受邀擔任依托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組建的“國際數學與物理交叉科學研究中心”名譽主任,并支持設立“楊振寧學者(CN Yang Fellow)”項目,以他的學術聲望與人格感召,支持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及相關研究機構積極開展國際交流與合作,吸引世界頂尖人才。
在重視人才培養方面,陳和生對楊振寧也是心懷感激。他舉例說,中國散裂中子源建在廣東東莞,建設初期,楊振寧積極為散裂中子源引進人才。由于他本人還是東莞理工學院榮譽校長,為此他建議東莞理工學院積極參與中國散裂中子源的建設,并利用中國散裂中子源開展科學研究。2019年,為推動香港城市大學在東莞建立分校,陳和生請楊振寧出面協調,最終促成此事。2024年9月,香港城市大學東莞校區正式對外招生,這對東莞和香港城市大學的發展至關重要。
“楊先生的taste(品味)很好”
丘成桐與楊振寧第一次見面是在1972年,當時丘成桐開車載著老師陳省身前往楊振寧位于美國紐約的家中。其間,他們談論了許多科學話題,有共鳴,也有爭論。
很久以后,已經是清華大學講席教授、菲爾茲獎得主的丘成桐與楊振寧在“中國是否應建造大型對撞機”問題上意見相左,公開發表了不同的觀點。丘成桐告訴《中國科學報》,盡管如此,楊振寧依然是他最尊敬的科學家。“學問沒有爭議,就永遠不會有進步。”不過,從來沒有爭議的是,“楊先生的taste(品味)很好”。
熟悉楊振寧的人都知道,他平生很看重科學研究的“taste”。在孫昌璞看來,科學品味指的是科學家在科學探索中形成的對科學問題的直覺性判斷和審美能力。
1982年,楊振寧發表了第一篇重要的討論美與物理學的文章。他說:“科學中存在著美,所有的科學家都有這種感受。”他還用幾個關鍵詞概括理論物理學之美,“和諧、優雅、一致、簡單、整齊等都與科學中的美,特別是與理論物理中的美有關”。
科學具有美感,是頂尖科學家們的共識。丘成桐表示,美是基礎科學的特有品質之一。“大自然最基本的結構就是簡潔的,數學家和物理學家們總能用很簡單的語言表達自然界的規律,也能描述復雜的問題,這非常美。比如,牛頓力學,僅用三大定律,就能解釋幾乎所有的力學現象。就像唐詩宋詞一樣,總能用簡短的詞句描述復雜的情感。”
丘成桐進一步解釋,美是由真理交流碰撞而產生的經驗。我們了解大自然和真理,需要運用自身的文化修養和認知,去理解所看到的真理,并不斷積累學問與經驗,盡管這個過程中難免會有錯誤。
這種經驗浸潤出直覺,幫助創造出新的學問。這與楊振寧“以美啟真”的追求殊途同歸。
“這種追求看似無形,卻會潛移默化地影響科學家對研究課題的選擇、對理論模型的構建,以及對實驗結果的解釋和處理。那些擁有良好品味的科學家能在快速發展的前沿領域找到具有潛力的研究方向,敏銳地捕捉到關鍵的科學問題,并采用最適合的方法解決問題。”孫昌璞強調。
楊振寧終其一生以敏銳的洞察力和超然的智慧,探索自然之序和科學之美。如今,先生已逝,但他留下的星光仍將照亮年輕科學人的道路。
編輯:李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