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副研究員郭璐至今還記得與博士導師吳良鏞先生初次見面時的情景。當時在清華大學建筑館二樓的辦公室里,陽光正好,吳良鏞笑盈盈地對她說:“我帶研究生,既要我認識研究生,也要研究生認識我。”當時的郭璐并不解其深意。
直到自己也成為了一名老師,郭璐又重新思考導師的話。她反復拷問自己:“我是否認識了學生?學生又是否認識了我?學生和老師間的‘雙向奔赴’何以實現?”

郭璐參加第七屆全國高校青年教師教學競賽
前不久,她在第七屆全國高校青年教師教學競賽文科組32名教師中脫穎而出,獲得一等獎第一名。在成為老師后的第10個教師節前夕獲此殊榮,無疑是對她教學成果的極大肯定。但她坦言,對于上述問題,她仍沒有答案,“我首先要認識自己,然后要認識每一個學生,我仍然在摸索。即使身為老師,我仍然在學習。”
從建筑到城市規劃
秋日的陽光為建筑館鍍上一層金色,郭璐行走在其間,已有20個年頭。“我性格比較保守,有路徑依賴。”她笑著說。
在建筑系讀完本科,即將進入研究生階段的節點上,郭璐回頭審視自己的志趣:“經歷了一個艱難的選擇過程。建筑設計具有創造性,設計完成會很有成就感,但最終還是更希望能用更加宏闊、綜合的視野來認識世界。”
出生在歷史文化名城西安,郭璐從小就喜歡歷史,于是她將目光投向城市規劃的歷史與理論研究,跟隨吳良鏞教授讀博。
以前學建筑時,專注于斗拱、柱子、城墻、城門,但當帶著歷史和規劃的視角去看,她認識到這些要素其實是一個整體。一座房子不再僅僅是一個獨立的建筑,而是與城市、國土、自然環境甚至文明發展緊密結合成一個整體。“一磚一瓦,一樓一城,都是整個文明的具象化體現,其中蘊藏著廣大的世界,給我一種‘芥子納須彌’的感覺。”郭璐感嘆。

郭璐在授課中
郭璐自稱是個“乏味”的人,比較宅,喜歡和書打交道。中國古代城市規劃學說和思想散見于各類典籍,她于是在《詩經》《管子》《周禮》等書里耐心尋找蛛絲馬跡。在無人打擾的夜晚,書冊在手,古意在心,郭璐盡情地神游太虛,徜徉于天圓地方、軸線與城墻、城市形態與規劃過程的融合與流變之中。
內容為王,課比天大
郭璐參與講授本科生通識課程“中國城市規劃史”。剛剛走上講臺時,她感到忐忑不安,擔心講課中忘詞,她在每一頁PPT下做詳細的逐字稿標注,而且時不時就要看一眼教室里的鐘表,唯恐30分鐘就講完45分鐘的內容。
她反思自己從前有貪大求全的問題,總想把所有知識事無巨細地教給學生,卻往往只能浮于表面。但學生其實是聰慧的,只要把一個點講清楚,其他的知識他們能夠融會貫通。郭璐于是把重心放在尋找“鉤子”——“這節課要解決的核心問題”,就像中醫點穴,關鍵是找準穴位。
“長城如何發揮防御作用,不打仗的時候又有什么用?”“元大都地表水供應不足,如何支撐宏大都城的建設?”“成都平原降水量大、洪災頻發,為什么能夠成為天府之國?”隨著一個個問題的拋出,學生們的“抬頭率”逐漸提高了,也更有自主思考的意識。“清華的學生都是‘識貨’的,得把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拿給他們看。”郭璐不斷改進講課方式。
在通識課的課堂上,學生來自不同專業,知識背景參差不齊。郭璐因此在教案和教具上花了很多心思。她在PPT中插入了大量直觀描摹古代城市生活的畫作,如明代的《南都繁會圖》、元代的《西湖清趣圖》等,以及城市建筑的三維模型動畫。為了幫助非建筑專業學生更好地識圖,郭璐還專門制作了3D打印的模型,哪里是山、哪里是水、城市如何規劃,便一目了然。
課堂之外,教學團隊還組織班級到博物館、規劃展覽館等參觀,邊參觀邊討論;鼓勵同學們讀地方志、在家鄉做實踐調研,讓原來司空見慣的鄰里街巷開始顯現歷史的厚度。
2024年,郭璐入選全國高校青年教師教學競賽。青年教師教學競賽分為校賽、省(市)賽、國賽,是一場長達兩年的考驗。她先后在清華大學和北京市的競賽中取得優異成績,一路過關斬將來到國賽。

郭璐在專家輔導團隊的指導下備戰國賽
根據郭璐參賽課程“中國古代城市規劃史”的史學特征和跨學科特色,校工會牽頭邀請了人文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公共管理學院、化學系及建筑學院的專家組成輔導團隊,從課程設計、史料支撐、教姿教態等方面為她提供指導和幫助。白天,她在建筑館的辦公室里備課,晚上回家將孩子哄睡后,又繼續沉浸到工作中。參賽內容共16講,她為每一講準備PPT、近萬字的教案、教學逐字稿和教具,并不斷打磨和完善。其中,僅PPT就更新了七版。
“教學不能是照本宣科。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在課本不一定能找到。教學內容一定是基于高水平的科研,和學生情況結合起來的創造。”她深知“課比天大”的道理,教學比賽不是演講比賽,教姿教態、PPT、教具都只是輔助,打磨內容才是核心。“課講得好不好,關鍵在于學生聽完了是否有真正的收獲。”她的電腦里有一個50多G的文件夾,里面存滿了課程相關的文獻和材料,每一講內容背后都有上百篇文獻的支撐。
郭璐認為,青教賽實則是一堂名為“如何上好一門課”的教師必修課,備賽的過程不僅雕琢了自己的教學能力,也促使她不斷審核自己和前人的研究結果,發現研究中的問題和缺失。
學莫便乎近其人
在郭璐看來,課堂之外的師生交流同樣是教學的一部分,而且更具挑戰性。
郭璐回憶自己初為人師時性格急躁,看到學生不求進步,她經常氣得想拍桌子,但是現在她會思考學生為什么躺平,如何引導,從而“讓學生從躺平中開出一朵花來”。
如今,她每周都會和自己的研究生見面,探討學術和生活,“但有時候我想見他們,他們不想見我。”她曾開玩笑地說,“學生變得更加社恐了,尤其是經歷過線上教學之后,他們更習慣線上溝通。”這讓她不禁反思,在線上資源日益豐富、人工智能普遍應用的今天,老師的獨特性在哪里?課堂教學的價值如何體現?而歸根結底,人的價值如何體現?

郭璐與學生合影
郭璐相信“學莫便乎近其人”,因為她曾在恩師吳良鏞先生處獲得寶貴的精神力量。她回憶起吳先生曾說,1944年,他隨抗日遠征軍入緬作戰,道路非常泥濘,人必須走在前面,因為后面的路都被踩爛了,一走就會陷進去。“要先走一步,要向前看。”吳良鏞常常叮囑她。
“明者遠見于未萌,智者避危于無形。我目前還做不到,但心向往之。”郭璐說。很多人只看到吳良鏞取得的成就,但郭璐能看到這些成就背后的辛苦付出。在她的印象里,吳良鏞極其刻苦,無時無刻不在思考學術問題。有一次她去看望恩師,吳良鏞懇切地說:“我覺得我最近沒有進步。”年近百歲的人,仍然沒有停止自我要求,郭璐深知他的成就不是偶然。
“遇到問題的時候我經常想,如果是吳先生他會怎么做?”得知自己入選全國青教賽的第二天,郭璐又去看望吳先生。老師給予了她精神的力量和鼓舞。
“其發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郭璐相信,人工智能無法替代這一點,這種思想性、觀念性、引領性的東西,正是教學的精華。
在師生之間、課堂內外,郭璐研究城市與文明,也思考人的價值。她在作為獨立個體的學生身上尋找那“一點靈明”,期待師生之間共鳴時刻的到來。